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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缸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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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缸裏的世界

孤獨的孩子沒有糖吃。

不被愛的孩子沒有糖吃。

所以只好坐在回廊中看著那些小孩子高高舉起糖果,伴著歡聲笑語在庭院裏追逐打鬧。

身邊的保姆勸誡他:“少爺和他們不一樣,少爺是未來家主,要成熟,要穩重,不能因為區區糖果動搖心神。”

年幼的太宰治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聞言只是輕輕“哦”了一句,就收回了視線。

“少爺今天表現的很好,家主大人一定會開心的。”保姆鼓勵他。

太宰治半掩眼簾,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父親大人今天回來了嗎?”

“家主……家主大人的行蹤妾身並不敢窺探。”

“他沒回來,也不知道我的一切。”

向來不會多話的小少爺突然開口了。

保姆驚訝地擡頭看他,幼年的太宰早在這時就已經顯出了他的聰慧。

他從跪坐的姿勢站起來,隨手從旁邊抓了一把魚食。

保姆看著他的衣袖從自己面前劃過一道弧線,順著這弧度潑灑在空中的是那一大把魚食。

太宰治站在欄桿邊,冷眼看著水中的魚兒被食物吸引,自發地聚集到他面前的一片小小水域,爭先恐後地浮出水面,為了一口小小的吃食,暴露自己孱弱的身軀。

“你看它們像不像我和你。”太宰治轉頭看著她,輕輕笑了一下。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同樣是被近在眼前的誘餌打動,盲目地追逐著執念,一刻也不停歇。

保姆為了更多的金錢和滿足感,對他做著一次比一次嚴格的要求。

而他呢,他何嘗不是為了能夠獲得父親大人的視線,逼迫自己去做不願意之事。

保姆看著他,就像是看見了讓自己十分害怕的家主,那雙眼睛看過來的時候幾乎能看破她的心聲,她忍不住在小少爺面前瑟縮了一下。

太宰治又把頭轉回去,隨手扔下一塊糕點。

夯實的糕點在水面上濺起一大片水花,巨大的震動終於驚醒了蠢笨的魚群,它們立馬四散逃離開來。

“無趣。”

“不管是這個循規蹈矩的家族,還是這場養寵物一樣的過家家游戲,都沒什麽意思。”

“少爺……”

保姆小心翼翼地開口喚他。

“從今天起禮儀課之類的花架子可以停了,你直接告訴父……家主大人我完成的很好。”

太宰治背著手發號施令,語氣雖然不嚴肅,聲音也很稚嫩,但是聽在保姆耳朵裏十分有壓迫感。

她喏喏應了下來。

“順便,給我找點更有用的老師來。”

“您想要什麽老師?”保姆還暈乎乎地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太宰治面無表情地看她,“射擊,體術,開鎖,心理學……有用的課程,我都要學。”

“這些恐怕不符合家主對您的要求……”

她下意識脫口而出。

“鑒於我很大可能是下一任家主,我勸你不要有陽奉陰違和偷偷報告給家主的想法,畢竟悠介(保姆的孩子)還在呢。”

他歪頭示意了一下正院中奔跑的某個男孩。

如此清醒到冷酷的孩子,她收起了自己有些輕視的不敬想法,對方的威脅絕不是嘴上說說,而是真的會做到。

保姆清楚流淌在這個姓氏中一脈相承的冷血。

她的指尖忍不住顫抖起來,混雜著恐懼的激動暴露了她不平的心境。

保姆懷著十二分的尊敬重新朝太宰治鞠躬行禮,用極其尊重的語氣說道:“是,謹遵您的要求。”

她的順從只是讓太宰治更加真實地了解到眼前這個世界的虛幻和光怪陸離。

永遠做著無用功,追逐著一切的人們,像是易被驅使的羊群,毫無章法地奔跑在荒原之上。

一輩子忙忙碌碌又碌碌無為。

像是在度過無比相似的循環。

一眼望到頭的命運,不斷重現在每個人身上,給予逆來順受和軟弱以可乘之機。

他討厭這份命運。

年幼的太宰治在學完他認為有用的課程後,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家族。

龐大到讓人眼花繚亂的家業並不能拖住他一絲一毫的腳步。

父親的認可和讚賞再也沒成為過以愛之名束縛他的工具。

責任和義務不過是世人強加於他身的枷鎖。

他一個人來到了橫濱。

他試圖跟著森鷗外,從最黑暗的地方尋找到人性能夠掙紮出來的光芒。

也或許他只是想著找到一個穩定的錨點,讓他緊緊攥著船錨,好浮出水面喘口氣。

然而環顧四面,大家都搖搖晃晃,自顧不暇。

大家都不過是在一個更大的牢籠裏妄想逃出去。

躲在魚缸裏的金魚奮力想要跳出玻璃缸,可是跳出去之後,水塘裏的金魚也依舊無法觸碰到另一個世界。

望望天,望望地。

太宰治站在頂樓的欄桿邊往下望,就像他多年前望著水池裏的金魚一樣,冷眼旁觀著一模一樣的世界。

世界不過是一個巨大又可笑的魚缸,是神明最無趣的玩笑。

而太宰治想要的那枚糖果,不過是魚缸裏最輕而易舉能拿到的東西。

他可以輕而易舉憑借自己的樣貌從老人和女性那裏騙來關心憐憫的糖果,可以憑借自己的無害感從對手那裏騙來輕視的糖果,他可以通過交換自己的能拿出的一切得到這枚糖果。

唯獨在靈幻新隆這裏,他什麽都不用拿出來。

不用假笑的很誇張,不用試圖展示自己能為之所用的地方,不用給愚蠢的金魚拋下作為“誘餌”的果實。

他是不用努力也能得到糖的孩子。

靈幻新隆就像太陽。

太陽肆無忌憚地照亮身邊一切的人和物,絲毫不在意對方是不是一被灼燒就融化的冰塊。

太陽給每個人都播撒著同樣的光輝,也絲毫不在意是否有人想得到偏愛。

他溫柔的偏愛或許是給徒弟們的,然而徒弟也只是一個代名詞。

太宰治看的分明,他對於徒弟的偏愛中摻雜著責任心、憐憫和成就感在內的種種覆雜的情感。

他要的是更純粹的偏愛。

如果認可了徒弟這個身份,他就會被靈幻新隆牢牢釘死在這份框架裏,像個亟待拯救的木偶一樣只能遠遠望著他。

太宰治拔出把自己訂在墻上的釘子,用鮮血淋漓的手伸出去,伸手抓靈幻新隆的目光。

膽小鬼靈幻先生。

他笑著靠近,像剝筍一樣,一層層剝開靈幻新隆藏於人後,從不為人所知的恐懼和膽怯。

明明是照亮一切的太陽,最深處的內核竟然是一攤已經熄滅的灰燼,然而這份灰燼還穩定地存在於世界上,被塑造成各式各樣適合生存的模樣。

甚至愈相處,愈能感受到屬於著灰燼的餘溫。和刺目的陽光不同,這份餘溫只是稍稍帶點溫暖,然而這溫度卻真實的燙傷了太宰治的皮膚。

可是就算燙傷,他也不肯放手。

像是多年前那個執拗的孩子一樣,他決心要把糖果抓在手心,不管要付出什麽代價。

真討厭,真刺眼,為什麽不能是只屬於他一個人的太陽呢。

太宰治曾經這樣想過。

然而終究還是捏著鼻子愛屋及烏,給靈幻新隆的學生們伸出援手。

他當然不擔心會影響到靈幻的徒弟對靈幻的態度,能夠被他遮住光芒的太陽根本不是真的太陽,靈幻新隆可跟那些虛假的東西不一樣。

然而得到的也不是被多看一眼。

直到他無可奈何地盯著對方死死質問一個答案那次,他才發現對方終於把自己看進眼眸。

不是看見可憐小貓咪的憐憫態度,而是真真正正看見太宰治這個人,看見他隱藏在軀殼底下的瘋狂。

也看見他連自己都未曾確信的愛慕。

靈幻新隆自此對他無端多了些縱容。

誰會討厭一個喜歡自己的家夥,更何況對方是一只多情貓貓,會在空閑的時候悄無聲息趴在你身邊,奏響微微的呼吸聲。

一份透徹的感情總是令人喜歡的。

想要得到戀慕之人的註意力,為之做出的種種努力,都並非是可笑的,而是一份晶瑩剔透的感情呈現。

靈幻新隆已經跟他認識了不短的時間,有的時候還是會隱隱在太宰治身上看到自己過去的舊時光,偏執又一往無前的舊時光。

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為一件事苦惱過了。

成年人的世界裏充滿著不得不背負的艱辛,也充滿著許多咽下苦澀後的重新微笑,只有苦惱是不能流露於人前的東西。

但是面對著這份感情,他著實有一點苦惱。

不管怎麽樣,他都覺得自己算不上是一個好的戀愛對象。

更何況,太宰治雖然已經在黑暗中行走了這麽久,可是按照他的標準來看,或者按照世俗的標準來看,還沒有成熟到能發展一段穩定感情關系的階段。

或許他只是誤把仰望當成了仰慕,只是因為年少無知才展開轟轟烈烈的愛情。

一切都只是少年人的錯覺。

有時候靈幻新隆想要冷酷一點,直接幫對方斷絕這份念頭,以免他二人未來受到傷害。

有時候說一些故意推開太宰的話,對方根本不放在心上,像是不願意記住傷害的貓咪,下一次還是會“咪咪”叫著故意引起人的註意。

讓人無可奈何的時候又忍不住想微笑。

然而這次太宰治負氣而走,他又忍不住懊惱自己的話實在是太過分了。

或許這次是真的傷害到了這孩子。

望著對方的背影,靈幻的掌心有些發白,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感捏住了他心臟,讓他呼吸一窒。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實實在在把太宰治這份掩藏在輕浮表象之下的情感看進了眼裏。

他閉上眼,沖進這片雨霧,去追逐那只被雨打濕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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